那是元旦后的第七天。
冬日的萧肃尚还在这个南部小镇里一望无际,每家每户因习俗所放的那些横纵树依旧枝条鲜嫩,系上的象征繁花似锦的彩娟鲜艳无比、迎风飘舞。
一切都是那么稀疏平常,但是那些突然出现在街头的穿华服柱手杖的绅士们,又将这一天彰显得格外不平常。
就连一连窝了一个礼拜破解手提箱秘密的克曼德特,也不得不换上得体的衣服,陪佩尔妮出门奔赴这场盛会了。
他贴身穿了一件领部带褶边的白衬衫、绣花精致的黑马甲,领巾则特意选了一条红宝石点缀的。最外面罩了青铜色的天鹅绒鲁丹郭特外套,半敞着,这使得那颗色泽艳丽如鸽血的宝石,走哪都异常引人注目。
克曼德特昂首挺胸地踏着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龙皮靴,仿佛在跳踢踏舞的美洲人。
而佩尔妮则换了件用云锦织就的蓝色长褂,那上面用更精细更璀璨的金线绣着傲视群芳的碗口大的牡丹花簇,满头黑玛瑙般的秀丽长发被一根水青琉璃簪绾起,远看便感云鬓斜簪一派风流。
她没有像用裙撑勾勒凹凸有致身材的淑女一般挽着绅士的臂膀,甜蜜又羞涩地贴耳交谈。只是恬淡地和光华熠熠的克曼德特并肩走着,看上去如一朵紫蓝魁般雍容端庄。
两个人竟一时成为了拜罗伊特镇不可多得的□□。
克曼德特对别人热切的视线视而不见,但也忍不住跟老师说些俏皮话,他特意用中文轻声道:“老师,他们在问你是不是高贵的东方公主呢?”
佩尔妮则用德语回复:“可我怎么听的却是,这个男孩穿得像是几十年前的老古板呢?”
“这可是波旁王朝时期上流社会的穿衣风格,哪里老土了!这群德国佬真是不懂法国人的浪漫。”他喃喃低语。
佩尔妮掩嘴一笑:“你怎么把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在上学路上穿呢。”
“去英国上学那不是随便穿吗,反正最后都要换校服的,黑漆漆、清一色的。”克曼德特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链子,想着要不要把挂坠盒挂在衬衫外,闪瞎那几个目光一直流连自己和老师身上的眼睛。
“但是穿得隆重些,总能给那些老师和学生留个好印象。”佩尔妮有些担心自己插班上学的学生。
“说不定我上学路上会经历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历险。到时候去了学校,让他们尽情瞻仰我的英勇身姿,还怕没有好的印象吗。”最终克曼德特还是将挂坠盒拉出来放在外面,肆意接纳热烈的目光。他甚至坦然地将大衣的袖子扣解开,有意无意地露出如青海湖一般通透明丽的翡翠手牌,恨不得炫富到遭人暗杀。
“还能这么‘咒’自己的?”
“我明明是拥有一颗渴望冒险的心。”克曼德特又摸上了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格拉姆剑,要不是看歌剧的时候带把剑太怪异了,他绝对要把那柄华丽程度比石中剑还要过之的祖传宝剑,如家族荣誉一般常佩于身。
佩尔妮奇怪地注视着仿佛患了多动症一样,张牙舞爪的克曼德特。目光中的疑惑就差给他在场来轮体检了。
最后他放弃了佩剑的想法,只能装作无意识地,用右手拉拉天鹅绒的领子,摸摸马甲上的珍珠纽扣,这一过程中佩于中指上的黄金指环犹更夺目。
没办法,沃尔松格就是喜欢炫耀财富。若是财不露白,怎么获得足够的满足感。
人群渐渐簇拥起来,汇聚在节日剧院门口。
克曼德特又一次正视着这个八音盒,明明未过多久,但沧海桑田的物是人非感却隐绰地坠在心口。
他踏上节日剧院的台阶,缓步迈入木制的观众台,环视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剧院,届时他才发现那里面一丝一缕的布局,都与瓦格纳此前展示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密集的呈扇形的观众台,目光所聚的高高在上的舞台、下沉的乐台,那砖瓦、木头都在散发瓦格纳歌剧的气息。
克曼德特很快与佩尔妮一同落座了,那是观众席的中心,能够将宽敞的舞台一览无余、纤毫毕现。
这一场剧目从矮人偷走指环开始到指环重归莱茵河为末。蕴含其中的死亡与新生往复轮回的思想,缓缓揭示。
多重的乐器齐齐上演,将那庞大的史诗展现在观众眼前,繁多的动机令人眼花缭乱,音乐的蓬勃使人应接不暇。正如那日午后克曼德特用钢琴敲击出的一般,只不过这次加上了瓦格纳惯会运用的管弦乐,更能将那音乐风格淋漓尽致呈现。
克曼德特不由想起那日涌现的感慨。他下意识地转动起中指上的黄金指环,用指腹抚摩戒指的金属棱角。
那是一场长达十五个小时的歌剧,四幕剧分了两天进行表演,每次持续到了深夜。
那几天他们两个人连吃饭都是囫囵吞枣的。据说这次重演比首演那日还要热闹几番,毕竟这是理查德·瓦格纳逝世后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次重演。
象征意义非凡。
落幕的那天晚上,漫天星辰下,克曼德特遥望北方,又开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指环。
他总是有这个坏习惯,这个于外人面前不轻易将真正喜怒行与人色的少年,每到心绪繁杂或者苦闷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动手上的黄金指环,就好像这个动作里存在灵感一闪的点拨。
“老师您说,死亡与新生的轮回是否代表了一种永生?”克曼德特眼前好似闪过一尾来自天外的彗星,他想起了挪威的极光,那是只有南北极才能看到的奇异电离现象,沃尔松格家族隐世于罗弗敦岛时,他时常看到那奇诡壮丽的景象。
在奥丁神还存在的时候,他们常说极光的出现伴随死亡和这位至高神的出没。
“在赛里斯有一种传说——灵魂投胎转世说,与你说得轮回很相似。”佩尔妮一如既往地与他并肩而立,一同仰望星空,嗓音飘渺,“但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便如太阳,终有一日也会燃烧殆尽。只不过它的寿命远大于我们,以我们的目光观测不到而已。”
克曼德特沙哑张口:“是啊。凡人之力渺小,尚且无法与天地同寿,又怎么可能和星辰争辉。”
“你们家族的使命,奥西吉先生一向不愿吐露。但我或多或少猜到了,当初他教我你们西方魔法的时候……” 佩尔妮知道自己的离开,让克曼德特患得患失起来,他逼不得已承受的使命又浮于水面。
她紧接着轻吐了口气,继续对一言不发的学生说:“你应该试着打开那个手提箱了吧?奥西吉先生跟我说,待你去了霍格沃茨自然有机会打开。”
“看起来老师您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对不起。”佩尔妮突然道歉,愧疚嗫嚅,“那家族使命与其说是重归荣耀,不如说是诅咒。一种亘古的自血脉的诅咒,它逼迫着你们不断去触碰引而不发的禁忌。”
“我知道。要不然血脉也不会断绝成这样。”克曼德特将指环对上天空中的月亮,月之暳光和投下的晦暗阴影正落在巨树家徽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荣一半枯,正如那被尼德霍格不断啃食的世界树。
说不定世界树下面的一排排棺材里,正埋葬着那些死去的沃尔松格先祖。
恍惚中神烈火般的面孔浮现,肩头渡鸦啼叫,极光明媚。
那一刻双子座流星雨从夜空中划过,它们从西方一个辐射点中突然出发朝东而去,那些群星色彩鲜艳,尾线明亮,誓要与曼尼神争夺挥洒的耀光。
“不许愿吗?”佩尔妮眸中流光四溢,瑰丽如狄安娜头顶的新月冠。
“希望我拥有平淡的学院生活。”克曼德特想了想,许下了朴素的心愿。
那之后回去的路上,克曼德特兀地道:“说起来,老师您明明有联系傲罗的方法啊。”
“除非你不想要格拉姆了。”
“还带明抢的?”
佩尔妮沉默了一会,目光幽深:“他们,有什么不敢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