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德宫内住着太后金翎,这个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但保养得当,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她端坐在一面镶着金边的铜镜前,镜中人生着一双好看的凤眸,红艳的花落在眼角,一抬一瞥都在勾人心魄,任是谁瞧见,都不会觉得此人竟是太后。
金翎神情悠然自得,由着身边的宫女将繁杂的头饰一一拆下。她这段时日心情都很不错,朝中大臣有大半都已不满如今皇帝的做派,转而倒向她的亲生儿子——德亲王尉迟炯。
如此,也不枉费她苦心经营多年,将皇帝身边那只阉狗收为己用。然而那阉狗却是把双刃剑,害人却也伤己,眼见他越渐不受控制,不如干脆利落点,斩草除根。
只是一想到前段时间房协之所传密信,得知那阉狗竟还活着,日后恐成祸患,金翎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郁结难消。
既是一枚棋子,就该乖乖去死!活着作甚!
染了蔻丹的长甲陷进皮肉,下一瞬头发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疼得她陡然起身,一个巴掌便扇向了旁边的宫女。
“不知轻重的贱蹄子!”
那宫女被扇得倒向一边,未敢有言,立马惶恐地跪了下去,紧跟着宫殿里的人齐刷刷都跪了下去。
“太后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宫女年纪尚小,跪在地上将头埋到最低,身子颤如糠筛。
金翎瞧也不想瞧她,抬手便往外一指,招呼那匆匆赶进来的太监道:“拉出去,找个地方打死。”
那些太监不敢有丝毫犹豫,一左一右地上前拉着地上的宫女就要出去,凄厉的求饶声几乎响彻在整个轩德宫内。
“拉远些,别脏了哀家的眼睛!”那尖利的女声叫得她头疼,不耐烦地吼完后,又觉屋子内有些凉,抬头就骂道,“谁开的窗子,不知道哀家畏凉么!”
伺候的宫女们畏畏缩缩跪了一地,悄悄打量着彼此,都是茫然不知。
直到那面雕着凤翔九天的素屏后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
“太后娘娘究竟是畏寒,还是怕鬼呢?”
那道声音有如平日惊雷,又似冬日暴雪,毫无预兆地闯进后,瞬间将金翎的身子凝固在原地。她陡然竖起一身寒毛,瞪大了错愕的美目,僵硬地扭转着脖子往那道素屏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其后,光是看见一道影子,便已将她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仪态,她咬了咬唇,硬是将任何的失态掩盖过去。
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她神色恢复如常,转头冲跪了一地的宫女道:“都滚下去,没哀家的吩咐不得入内!”
“是!”
这群宫女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最后一位将门一合,金翎瞬间又望向那道身影,便见他动了动,顿时如见鬼索命般有些慌张起来。
闻鉴从素屏后慢慢步出,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
金翎正面见了他,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转念却想,哀家是太后,难道会怕他一个阉人不成。
于是冷了神色,半是讥讽地看着他:“你竟然没死。”
闻鉴凉凉一笑,修长的两指轻轻置于桌面,顺着那道弧度转了半圈,却是自顾自的悠然坐在了凳上。
他慢悠悠为自己倒了杯水,边道:“托太后的福,奴才已经和阎王爷打过照面了。只是奴才下去后,告诉阎王爷我心有不甘,怕是投身不成恐成厉鬼,便叫阎王爷放我上来,再带一人下去作伴,如此才甘心。”
将那玉盏凑到唇前时,他从缝中斜瞥了金翎一眼,沉声道:“德亲王。”
金翎瞬间勃然大怒,摘下头上的一支金钗朝男人丢了过去:“放肆!德亲王也是你这等阉人配提的!”
闻鉴一边饮着茶水,一边抬手稳稳接住了那只金钗,不慌不忙的讥诮道:“太后应该清楚,德亲王手上纵有再多助力,也无法将陛下从那个位置上直接拉下来。这些年若不是奴才暗中为太后办事,凭您这谋划,怕是有心而无力。”
金翎恨得咬紧了牙,但就像闻鉴说的那样,她和德亲王能走到今天局面,闻鉴功不可没。
这人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由他去处理的事总能以一种高效而又没有后患的方式达成,加上他原是皇帝尉迟泓最信赖之人,有他在皇帝身边周旋,他们的计划总能一路顺畅。
可她依然觉得此人不可全信,原因在于闻鉴知道的太多,行事也较为诡祟疯狂。他既能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柳行云,亦能背叛原主尉迟泓,焉知他不会背叛她。
“你想怎样?”当务之急,是稳住这个疯子,否则谁知道他能在这轩德宫干出什么事来。
闻鉴放下玉盏:“还请太后还奴才清白,让奴才死而复生。”
金翎冷笑道:“凭什么以为哀家会帮你,只要哀家在这喊一声,便有无数禁军将你拿下!还岂容你在这放肆!”
“户部侍郎,李尚。”
“什么?”
闻鉴声音虽轻,落在她耳中加上那戏谑的一瞥却如泰山压顶般:“李尚原是我的人,太后以为……他当真会效忠于德亲王么。”
——
今夜月光黯淡,幽深寂静,一辆马车疾行于山中,踏碎了这场沉默。
去往云城需要不少时日,庄泽宣怕拖得时间久了,恐遭那些人追上,便带着月慈日夜兼程。
两人坐在一辆马车内,月慈因为赶了数日的路而疲惫的靠在箱壁上睡了过去。庄泽宣看了眼窗外,依稀见路边的界碑,知晓马上就到云城,便稍稍安了心,觉着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总不至于在这地方下手。
他放下车帘,抬眸望向倚靠在对面熟睡的月慈。女孩长大后便如夏日池子里盛开的荷,干净的不染一点尘埃,初见并不会太过惊艳,却足够勾人,好似在荷花池中窥见叶隙后的一抹别样光景。
令人心驰神往。
那颗脑袋靠在边上睡的并不舒服,马车颠簸,她的脑袋便时不时点一点,往旁边歪去,然后又在睡梦中挪回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来二去后,那双眉头很快便蹙起,疲态更甚。
庄泽宣心念一动,犹豫半晌终于决定坐过去。他手指在膝上蜷缩着,神情颇为紧张地扶着月慈的脑袋,将她小心翼翼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又是那股熟悉的幽香,应是某种药材混杂的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十分清冽,容易让人精神一振。
庄泽宣僵直着身子,时不时侧目去看月慈,只是稍稍垂眸,就能看见女子薄薄的唇微微张着,时不时砸两下,像是梦到吃了好吃的食物,很快便将眉间的那点不快驱散。
月慈原是梦到自己在骑马,想来是最近马车坐的多了,那马撒欢似的跑,颠得她脑壳疼。后来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梦境便顺着转换,又是熟悉的院子,父亲将摔倒在地的她扶了起来,又牵着她坐到桌前。
桌上摆着一叠桂花糕,几乎快要忘了那是什么味道的月慈猛地拿起几块就往嘴里塞,可这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苍蝇,不仅在她身边绕着圈地飞,还差点贴到她脸上来。
气得月慈抬手便是一巴掌朝那苍蝇挥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除了马车行进的声音,车内安静的可怕。
月慈一睁眼,便看见庄泽宣捂着半张脸将自己塞在马车的角落里,离她有些距离。
她一时纳闷,伸手便要去拉他的袖子:“你怎么了宣哥?”
庄泽宣身子一颤,竟是又往后缩了几分,轻颤道:“无,无事,不过是方才熟睡时被马车颠了一下,磕着了。”
“磕着脸了?”
庄泽宣点头:“磕着脸了。”
“。”月慈狐疑地瞧着他,还欲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怪异的鸣叫。
她脸色顷刻肃冷,撩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半空中一道黑影扑棱着翅膀追随在马车附近。
这只死鸟已经跟着他们好几天了,多半是闻鉴派来监视的工具。
月慈恨不得一箭将这鸟射下来。
她之前也曾试着投掷,或是以食物诱之,或是趁其不备溜走上路,可往往没过多久,都能看见这道熟悉的鸟影——这臭鸟就和他的主人一样,将她耍的团团转。
月慈压下心中怒意,才放下车帘,忽觉身下马车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后堪堪停住。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你们是何人!”
声音才出,便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咚”的一声闷响插在厢壁上,腥热的鲜血顺着缝隙淌进了车厢中。
庄泽宣立即放下了遮掩的手,露出脸上的红肿来:“糟了!日赶夜赶,竟然还是被追上了!”
他转身从座位下抽出了两把剑,递过其中一把给月慈,道:“阿慈,这个给你用来防身。”
然而两人都不会用剑,即便有了武器,又岂能打得过那些杀手追兵。
马车外传来几声簌簌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些许人正在往这边迅速靠近,怪鸟的鸣叫变得更加尖利起来,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那些人的脚步似乎顿了片刻,随即继续朝着马车的方向冲来。
月慈按下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心道,这些人出手便是杀招,一定是有人派来追她的杀手,此时正是深夜,且处于郊外,既无人可寻,也无人敢来相助。
只能靠自己了。
听得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月慈立刻冲庄泽宣交代道:“宣哥你就待在里面不要出去,他要杀的人是我,我去将那群人引开后,你便趁机离开。”
说完,月慈不带半分犹豫,径直拉开了前方的车帘,先是见车夫的尸体歪倒一边,继而见七八名黑衣人蒙着面朝她的方向疾奔而来,瞬间便快到跟前。
盘旋在夜空的初一见她从车内出来,立即又发出了一声声的鸣叫。
其中一名黑衣人立即冲身边的人低声道:“速速解决!”于是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开始搭弓放箭。
人既然已经出来了,那自然是有了更精准的靶子。
月慈见对方行动更加迅速,当机立断跳下马车,心想这只死鸟叫了这么多人还不够,竟还想再喊几人来,莫不是要将她戳成筛子才甘心。
“噌”的一声,长箭离弦,月慈迅速往旁边一扑,那支箭恰好擦过她的鬓角。
“阿慈!”
身后骤然传来喊声,庄泽宣不知为何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两腿发颤着,虽是一脸惧怕,却冲着那群黑衣人毅然决然道:“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我……”
他一腔激言还未说完,便有一箭射了过来,正中肩头,刹那间所有言语只化作喉间血。
月慈将牙一咬,趁此机会顺势滚下了旁边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