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前往教国之前的一星期里,梅拉·夜槐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的高强度补课。
缇莎·漂流者女士从德斐茵城远道而来,专程为梅拉进行宫廷礼仪课程的授课。
梅拉一边努力聆听,一边注视着漂流者女士。这位始终戴着面纱,隐隐看得出疤痕的女士身着呢绒大衣,佩戴着精美胸针,她的身姿看起来优雅无比,透露着异常高贵的气质。梅拉忍不住去想象这位女士曾经在教国是何等尊贵,是哪个家族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劫难,却没有去神殿花上大价钱恢复曾经的容貌。
瑟莉斯拉事前给她打了预防针,高贵的女士有自己的隐私和不愿提起的过去,你只管学,什么都别问,除非人家愿意说。
漂流者女士给梅拉讲起王室核心一脉女眷生产的流程和各种准备事宜,届时哪些贵人们会聚集到王太子府,你大概只可能接触到哪些,你需要做好自己哪些的分内之事即可。
梅拉差点没忍住张口问,女士您当时参与了王太子出生的接生事宜吗,猛然觉得这个问题太蠢,这不明摆着的吗。
梅拉学得很快,每天都练习四遍,直至深刻记忆。
另一边,瑟莉斯拉请来了咏风者老爷子——这是梅拉第一次见到巨魔这种南方遥远大陆的物种,稍稍吓了一跳,还好反应不大。老爷子亲自过来是给补死神祭司方面的课程,按照王室对死神卡尔玛一如既往的祭礼,在重要王室成员出生的场合,要进行敬奉生与死循环、并对死亡之神表达敬意,祈求它老人家保佑的仪式,求得产妇与婴儿一切顺利。末了,他还给了梅拉一枚胸针,说是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带上,那边的死神神殿的祭司也不会轻视你这个没有正式教职的信徒的。
梅拉十分感激地收下了。
本来这些都会由教国的死亡神殿的高阶祭司们亲自负责,但瑟莉斯拉这边带过去的人,老爷子一声令下,那边也得规规矩矩地予以重视,哪怕是表面功夫,都要做足,因为这是王太子夫妇恩人的一份心意。
小少爷跟着蹭了一下教国的宫廷礼仪课程,因为这次瑟莉斯拉安排他也必须跟着去,以防万一。因为有勋爵爵位在身,琉赛亚的压力自然是小得多的。
梅拉上午学习,下午还要跟着海捕的虎人部族去跑船,她不愿因为自己要多赚赏金的事情耽搁了虎人们的海捕作业,因为这是自己的正经工作,一大群人指望着自己增产增收呢。
有天晚上,年轻的魔女做了一个令她很不开心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囚牢的门外,魔法禁锢的栏杆后面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模样多少有点邋遢,乃至自暴自弃的感觉。
对方和自己的身姿有几分相像,面孔却不像,发型也不一致,梅拉不太明白这个梦的意义是什么,对方难道是自己在此世遗失的姐妹么。
过了一小会,牢笼中的女孩子注意到了自己,拴住手脚的半长铁链发出急促且不安的声响,突然,牢笼中的囚人朝自己的方向猛地扑过来,犹如凶恶的狼,双手不甘地试图摇晃坚固的铁栏,她的口中发出狠毒的叱骂,恨不得唾沫星子化作毒液灼烧对方:“是你!是你要夺走我尊贵的公@#$的位置吗?!流浪于底层的贱民,就该在那些地下城与迷宫里溺死!你不配!你不配享有我曾经享有的一切!”
梅拉感到异常错愕,她从未有过任何一丝夺走他人所有物的想法,明明自己除了冒险者一职外就是个典型的家里蹲系魔女,只求人不犯我,从未想过冒犯或者欺凌他人。
在这不愉快的梦中,她听到喵喵叫的声音,缓缓地,她从那个短促且不愉快的梦中醒来,感觉到自己养的几只猫围在被子周围,其中一只黑色的舔了舔她的脸,将她从梦中唤醒。
“这是什么稀里糊涂的……我可从未做过当上什么高贵公主的白日梦啊。”
冬月,眼看过不久就是又一年的冬幕节,梅拉计划着如果能得到赏赐,该给好心的老板、慈爱的院长、救急的导师她们购买什么礼物好呢。正好此时,瑟莉斯拉带上弟弟琉赛亚以及缇莎女士,来接她一起去教国。
怀揣着激动且好奇的心情,梅拉和她们一起踏上了前往教国的旅程。
瑟莉斯拉掐着时间,按照老爷子的说法,距离王太子妃生产还有48小时。虽然有御医给玛丽安娜预测预产期就是这几天,却无法精确到瑟莉斯拉掌握的程度。提前到来是为了安抚临近生产而紧张的玛丽安娜,另一方面是提防未知的意外因素。
听闻恩人携王后陛下还有她的左右手莅临王太子府邸,本来正在卧床休息的玛丽安娜说什么都要起身亲自去迎。恩人为了保护自己周全亲自来参加如此重要的仪式,玛丽安娜全身全心感到无比的欢喜。
“……请恕我不能全礼,绯红勋爵,缇莎女士,安托尔勋爵……呃,这位是?”
“梅拉·夜槐,我在海丰堡新招募的秘书官候补,来,见过两位殿下。”
梅拉鼓起勇气,按照缇莎女士的教导,向王太子妃行魔女之礼,向王太子殿下行宫廷之礼。
玛丽安娜在心中咯噔一下,“梅拉”?为什么这个女孩子刚好就是这个名字呢?
“梅拉……不是梅拉尼娅么?我是说,你没有全名么?”
“回殿下的话,看护我们长大的院长给我们起的名字都很简短,她怕记不住太多孩子的长名。即便我长大之后,也没有想过再去更长一点的名字。”
寥寥数语,聪慧的王太子妃便意识到瑟莉斯拉带来的这位秘书是位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看起来,她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大概也就三岁左右。等等,为什么绯红勋爵会带着这样一位魔女同仕来到教国,刚好是在这种贵人们纷纷聚集到王都,等待庆贺王国下一届继承人诞生的重要场合?
……不·会·吧……
猛然,她的脑海里蹦出一个极限的念头,在这个念头让嘴因为惊讶而长大之前,大脑更迅速地控制舌头,令她反应迅速地、出于礼貌,换成了欢迎和感激。
瑟莉斯拉惯例询问了玛丽安娜的起居饮食,以及胎动等等情况,故作轻松地安慰对方:“放心,有我们在,我带来了擅长治愈术的琉赛亚,如果你们信不过已经安排好的人手,他可以顶上。”
“还是您想得周到,非常感谢您对玛丽的关心……想来应该没问题,我已经拜托了伊恩,他会给我安排最好的神殿祭司与治愈者,另外,伊萨克大人会指派教廷专属的骑士团和异端审问局的精锐为我们护卫。”王太子阿格里尔感激地说到。
启程之前,瑟莉斯拉请求老爷子占卜了一下,老爷子说结果而言会大人小孩一切平安,但过程上仍会有一点点小小的波折,意思就是不会坦途到一马平川的地步,这不得不让瑟莉斯拉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冒牌公女的妄言犹然在耳,不然自己也不会带着王后来参与接生这样的工作中来。玛丽安娜的怀孕实属不易,她简直不敢想,如果这次不能平安生下孩子,将会对这位初为人母的魔女和贵族大小姐带来多大的打击,舆论对王室又会造成多大的压力。
双方互相寒暄了一会,府邸的管家给尊贵的来客安排好了房间以及午餐。
饭后,当瑟莉斯拉一行去午休后,玛丽安娜掐着自己丈夫的手腕,神色严肃地让他立刻去知会尚停留在教国的大公夫人,务必要来一趟。
阿格里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会客,妻子应当多多休息,备足精力等待生产。在玛丽安娜对他耳语数句之后,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到:“……不会这么巧吧?你是说,绯红勋爵的安排一定是有意义的?”
“不然呢?她可是带着你的母亲大人回来的啊!”玛丽安娜急切地说到,似乎是在责怪丈夫的迟钝,“她回到阿瑟玛的时候带回了炎誓家的两位少爷……说不定,她就是带着你真正的堂妹回来试试,看我们是否有机会能够认出来。若是没有,可能就再也不会带那位梅拉小姐来到教国了。”
感叹于女人的直觉和魔女的聪慧,阿格里尔握着妻子的手捏了捏,示意她放心,随后立刻去安排管家,拿着自己的帖子,去请求姑母悄悄上门一趟。
在母国的旧宅里待了一段时间,丈夫来信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公国去,心中的话带有几分服软的意思,大公夫人心中烦闷,回信的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却连信函开头那句简单的“亲爱的”都落不下笔。她忽然觉得对方令自己感到好陌生——虽然说彼此坚持自己的立场都没有错,可是自己却不想妥协,死神没有判自己的亲生女儿死刑,那么她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流浪,只要能找到她,将她接回来,好好调养,好好教导,一定能在丈夫退休之前成为合格的公国继承者,亦不会辱没教国王室的血脉。
在与丈夫琐碎争执的那段日子里,掰扯到最后都是以大公夫人的哭泣作为无奈结束的句号。
她用力地抓着丈夫的手,也不打他,只是用力,一双泪眼凝视着对方,哀叹着,如果我们的女儿还活着,她会不会还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她会不会被坏人卖到魔窟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昏天暗地却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卡尔玛大人固然仁慈,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孩子在哪里……这是我生在王家,享尽荣华的代价吗……
大公也尝试过派心腹出去秘密寻找,可他心里清楚,一个一岁就失踪的孩子,身上没有任何胎记之类明显的特征,即便长大了也难以被找到,更何况,在这片广袤大陆上分辨谁是自己的亲子,跟大海捞针何异。他对妻子说,要不,我们努力找,五年,实在找不到,我还是要为公国的未来着想。
大公夫人顿时就毛了,大声哀嚎到——五年,五年过了你就放弃了吗?万一我们的孩子在第六年才被找到呢?万一她身体也有所残缺呢?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啊!我们都是子女缘薄的人,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放弃你的女儿,让你智力有损的儿子沦为不得不传宗接代的工具!
这声嚎泣令大公顿时无地自容。无地自容过后是一阵的冷静,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那精明且善于算计的前妻,离婚的时候从自己这里剜走了不少财产,会不会假意给自己痴傻的儿子娶个表面上的妻子,实则拿没有血缘的孩子来哄骗自己呢?吃一堑还不能长一智的话……
长公主宅邸的管家来报,此时,王太子阿格里尔与王太子妃玛丽安娜有请,请随王太子府的车驾速速前往。事由很简单:或许有解决大公夫人心头大患的方法,请立刻到府邸一叙。
大公夫人精神大振,顾不得希望是几分,既然侄儿和侄儿媳妇说有办法,那一定是请了方外高人,家里着火了都一定要去赴约。衣服都懒得换,妆也不画,随即跟着原本打算等一小会的王太子府邸管家冲进了马车。
夫人来到王太子官邸时,瑟莉斯拉她们已经午休完毕,此刻正在后花园与玛丽安娜闲聊,顺带喝个下午茶,三位高贵的女士一桌,给大公夫人留了一个椅子,琉赛亚和梅拉则在另一个桌子玩棋牌游戏,顺带探讨一些宗教神话话题。
“安娜贝尔姑母,您来了。”玛丽安娜向来客招招手,示意她到那空位坐下,“请来这里坐。”
大公夫人原本不明白为什么侄媳妇的茶话会在等待自己的同时还有外人参与,但坐在桌子上的可是重量级的人物,绯红勋爵拉斯特,难道她就是玛丽所言的“能解决心头大患”的人吗?
这位揭穿了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冒牌女儿的狠角色,大公夫人面对她时的心情复杂极了——是她让自己丢失了仅剩的亲情,却也揪出了潜藏在身边祸国殃民、六亲不认的蛇蝎,令自己明白所珍惜的亲情竟然是如此不值一文的东西。
她怔怔地看着瑟莉斯拉,目光纠结得仿佛百转千回,一方面明白自己不应该责怪对方,因为对方是为了保证侄子和侄媳的安全,用了点钓鱼执法的手段而已,另一方面,她还是难免抱怨对方毁了自己的天伦之乐。但是——人家是对的,自己只是被蒙在鼓里的蠢。
“安娜贝尔,坐下吧。”此时,一声来自缇莎女士和缓的呼唤,将放在绯红勋爵身上的视线和思绪给拽了回来,更令大公夫人浑身猛地一震。
尽管声音发生了些许变化,可是这语气!这语气……仿佛是刻在了自己青年时光的回忆里,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大公夫人的意识被扯回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夏天,自己在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分手失恋后,泰莎王后,她的嫂子,带她出去散心,在一片阳光照耀的草地下邀约她坐下,晒太阳,开导她走出没有意义的执拗和生气。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倒吸一口凉气,用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凝视着、审视着面前戴面纱的、有疤痕的女士:“你、你是……”
“坐下吧,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聊天,直到我们一起陪玛丽去生产。”
是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踏入王太子妃的产房的。
玛丽安娜和瑟莉斯拉都暗示大公夫人要稳定情绪,不要声张,缇莎女士不希望自己的事情被更多的人知道。
“原来您在那次事件之后就回来了……不过,我能理解您不愿声张的理由。我哥那德性,嗯,呵呵。”大公夫人冷笑了两声,语意有几分轻蔑。
“那家伙闻到墙外花香的事,记得还是你告诉我的。”
“首先,我是个认理不认人的。再者,能娶到您这样优秀的妻子,是资质平庸的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您当上六柱之一,踹了他又有何妨。贵族女子到处都是,杰出的王后必然万里挑一。当初,我就希望以您为范本,培养梅拉尼娅成为优秀的魔女,最终成为公国的继任者。可是……哎。”
“有坏人混进了你的城堡,博取信任,将你蒙在鼓里,但她们终将伏法,仁慈的卡尔玛大人也解答了真相,让你不必为坏人继续劳心费神,况且,寻回你真正女儿的希望依旧还在。不必哀叹,安娜贝尔。”
既然嫂子和侄媳妇都这么说,大公夫人再迟钝也该明白,她们是指点自己向绯红勋爵拉斯特祈求一线希望。
“看在慈悲为怀的圣塔莉萨殿下的份上,尊敬的绯红勋爵,恳请您帮我找回我真正的女儿。我不求她真回来当什么女大公,我只想知道她在哪,生活得怎样,是否和别的什么人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什么难处……我,因为我的头脑简单,我错过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辜负了她太多,都没有脸自称尽到过母亲的责任。我将所有的爱给了错误的人,那个杀千刀的冒牌货!可我原本该将这一切给她的!”
说着,大公夫人禁不住小声哭泣起来,一边小声哭,一边继续抱怨:“我那丈夫,他可能最终会为继承问题向国内某些保守派的人妥协,可是,那置我们真正的女儿于何地?女儿愿不愿意回来当未来公国继承人是一回事,因为别人的意见就要剥夺她与生俱来的权利,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在意的是,他有没有真的将女儿当回事!”
沉默了半晌的瑟莉斯拉总算开口:“所以这就是当母亲和当父亲的思维的差别。算啦,别纠结了,其实你们都没错,错的是这可憎的命运罢了。”
“拉斯特小姐,如果您能答应帮我,我在王都另外一处房产,愿意立刻划到您的名下,作为定金,我可以马上让管家去取房产证明和契约。事成之后,另有丰厚的酬谢,从我自己的财产里单出。”
教国贵族圈里都知道,长公主安娜贝尔是前任国王和现任国王的掌上明珠,这一辈就这么个独女,人又优秀,给她的私产肯定是当下最好的,虽然比不上长公主官邸的奢华程度,那好歹也是非常精致宜居,价值不菲。
“可以的哦。”瑟莉斯拉答应得相当痛快,让大公夫人不禁双目放光,心气大振。
正当大公夫人满怀急切地想要加倍感谢以及询问什么时候开始寻找的时候,瑟莉斯拉却突然反手一指,大拇指朝向背后那桌正在讨论神话故事以及执棋落子的死灵法师:“虽说有点唐突,但这次我懒得卖关子,你觉得她像不像你女儿?”
“啊?!”两份惊讶异口同声地从大公夫人和梅拉的口中发出,好似突然从路边冲出来一头牛,毫无理由地就把她俩创翻了。
比大公夫人反应更快的是梅拉的辩驳,她转过身,从椅子上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回应到:“虽然我刚才有听到你们的谈论,也很同情大公夫人。但是,勋爵大人,我必须得强调,我是菲瑟特城出生的,是拉克索王国的公民。”
在梅拉看来,即便是玩笑也不能这么乱开,简直是在给人伤口上撒盐。
“捡到你的院长有说是在你几岁的时候捡到你的吗?”
梅拉一怔,她从来没问过,就像自己以为从出生起就被遗弃了,在那时就被院长捡到并抚养长大:“我没问过。自小在那里长大,和大家都是同样的孤儿,几岁被捡到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三四岁,那多少会有些残留记忆,再小就真的不知道了。会有人专成千里迢迢把一个婴儿拐到异国他乡丢到孤儿院里,有什么意义?不如卖了还能赚几个钱?咱退一万步说,真正的贵族千金不是应该豢养起来,在关键的时候拿出来当做要挟贵族门阀的重要筹码么?”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虽然这些话多少是有些令大公夫人心头添堵,却不得不承认这女孩说得有理有据,并且,这女孩若是要演戏,此时此刻是否应该双目含泪,默默不语,营造出很想相认又怯懦的氛围,迫使自己先开口?
“所以,我觉得,这种事,好荒谬。”死灵女巫的语气和表情可谓斩钉截铁。
“如果仁慈的死神卡尔玛大人对此做出裁决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是一根筋,随即瑟莉斯拉抬出了死灵法师们最大的老板。
“这……”梅拉暗自思忖,自家老板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贿赂死神为她撒谎吧,除非她是塔莉萨殿下本尊还差不多,“我不认为他老人家会轻易结束对凡人的试炼而做出最终裁决。更何况,您这语气,好像已经给它老人家行过贿似的,太有把握的样子。”
红发的魔女依然笑得十分优雅,那种自信令人匪夷所思:“其实,这都不重要。我是提出可能性的那个人,但我并不强求结局一定是大团圆的美满。”
这个“可能性”令大公夫人觉得甚是奇怪,若是绯红勋爵想要延续她“为丢失亲人的人寻回家人”的福报和名声,她不是应该努力促成这个结局,甚至搬出去死神神殿寻求再次滴血认亲的方法来么:“您,究竟是何意,为什么带这个孩子来,却又不言辞凿凿让我接受你的说法?”
“因为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呀。”瑟莉斯拉灵活的手指摆弄着精致的银质小叉,在指间随意转圈,浑身写着轻松惬意,“夫人,您的需求是什么。梅拉,你的需求又是什么。”
“我,我迫切地想寻回自己的亲生女儿,至少要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然后尝试接回身边。”到这一步,此时此刻,大公夫人真的没有再去坚持要女儿接任未来公国储君的想法,她的心完全回到了一个普通母亲的程度,“……我很想补偿她。”
“我想依靠自己的命途和气运寻找到亲生父母,完成仁慈的卡尔玛大人给我的人生试炼。”
瑟莉斯拉轻拍手掌,愉悦地说:“那很好,你们的出发点一点都不矛盾。夫人,您寻回自己的女儿并非需要经过艰难困苦,只是需要一些运气和人脉的桥梁,虽然在公国的接待中亏待了你的侄子和侄媳,但她们依然不计前嫌,连你的嫂子都愿意帮你一把,想来你平日里人品不错。梅拉,你最大的气运就是菲瑟特的冒险者公会向我推荐了你,琉赛亚通过直觉觉得你可能是什么,我弟弟的直觉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你,而你不惧北地的艰苦,在急需金钱的压力下毅然选择了在我的麾下工作,且你工作认真、能力优秀,故此我愿意给你一份机缘。”
两人沉默不语,一时间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不知不觉间,似乎这突如其来的“说法”,好像并不令她们像最初那般排斥了。
瑟莉斯拉继续循循善诱地游说:“我只是带着梅拉来这里,创造一次机会,至于你们是否把握得住,我不强求。因为,夫人如果你不需要这个优秀的女儿,梅拉也无意攀附公国的权贵,我就安安心心带她回海丰堡,好好栽培成我未来城市的左膀右臂了哦~~相信很快,梅拉就能还完菲瑟特城魔法学院的学费贷款,过上自己精致愉快的人生,顺带慢慢去找她正在缓缓老去的父母了。”
玛丽安娜和缇莎女士闻言不禁心想:绯红魔女的话真是字字诛心啊。
比起梅拉,大公夫人显然更急,女人和母亲的直觉告诉她,绯红勋爵此举必定是有意义的,或许真的是死神仁慈,才派这位如同塔莉萨殿下一样耀眼又热情的女士带着这个年龄应该与自己亲女儿相仿的梅拉来到教国。
“我需要您的建议,拉斯特小姐,如果我想遂愿,我……应当怎么做。”放弃倔强,寻求能人的建议,从善如流。
“如果我是你,我会接下这个机会。嗯,我们一行四人应当会在教国停留一个星期,在此期间,除了玛丽殿下生产期间我们会陪产,梅拉会履行死神祭司的祈祷职责以外,你们应当有很多互相了解的时间。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其他的事,若是有心情,夫人,带这个孩子在你的家乡逛逛吧,向她打听独自生活这二十年以来的事,然后,她说的一切,你都有能力去调查和证实。至于将梅拉从公国带出来的人,估计现在我们,还抓不到,差一个人的供词而已。”
“呼,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提点。”
“夫人客气了,不必总是用敬语。如果您有了新的看法,欢迎来找我咨询下一阶段的参考选项。”
“梅拉小姐,晚饭后,可以跟我出去逛逛吗?”大公夫人的语气非常和蔼,全然没有公国夫人平日里应有的高贵、矜持与些许的威严,她甚至谦卑、祈求,冀望这位在拉克索王国长大的死灵女巫赏自己几分薄面。
“啊,那个……好的,大公夫人。”人家都这么低声下气了,还能拒绝那就是太不懂事。
“去吧,梅拉。故事讲得好,兴许夫人会赏你一些金币,帮你早日完成还款大业哦~~”瑟莉斯拉挥挥手,示意她放心地去吧,能被一国长公主邀请逛街,那不得想买什么买什么,就算不买,大公夫人都会舍得花钱将昂贵奢侈的东西往她身上堆的。
大公夫人困惑的目光在勋爵和梅拉之间徘徊:“孩子,你到底欠了多少钱啊?”
“十、十六万谷地金币,研学导师和勋爵大人帮我开后门,允许四年内分期还完。”谈到钱,梅拉稍微有点怯生生地说,她可不指望对方能慈悲慷慨地说帮自己还,再说了,自尊也不许逮着一位豪族使劲薅,更何况这是她一辈子都得罪不起的王室成员,“除了工资之外,我还会去冒险者公会挑任务,挣点外快,尽快还完的。”
“我知道你是死灵法师,你冒险者等级多少?”
“C级。”
大公夫人在心里掐了掐,如此年纪轻轻,能到C级,不错了,能跟着瑟莉斯拉这样的北伐英雄,甚至能结交到嫂子这样的上位大地魔女,这孩子的未来或许真的能跟死神预言里的一样,成为出类拔萃的魔女。“嗯……我知道了。”
晚饭后,虽然天气略有寒冷,大公夫人还是在自家执事的跟随下,领着梅拉在塞勒涅的街道上闲逛。最初两人的对话略有生硬,在梅拉启动了冒险者自带的交流能力之后,氛围渐渐地变得正常起来,应夫人的需求,她缓缓地将自己有记忆以来,在菲瑟特城教会孤儿院成长的时光,接触到死灵法师们的机缘,以及在菲瑟特城魔法学院研学的履历都讲给了大公夫人听,当然,包括自己就业之后,成为冒险者所经历的任务,直到被公会推荐给绯红勋爵,签了至少五年服务长约,在海丰堡带领虎人部族出海捕鱼挣钱的种种。
夫人默默记下了这些细节,她当然会派出自己的亲信去菲瑟特城旁敲侧击地核实。
“在你的认知中,你觉得你会是被父母抛弃的,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不好说,我也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既期待,却又不期待。”
“为什么?”
“因为真相很残忍。我想要一个说法,想要有人可以去责怪,但是……却又觉得知道了这个真相,对我现在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我这样一个女孩子,选择了死灵法师这样的特立独行道路,没几个家长会真的开心吧。再者,我还很怕那种因为贫穷或者重男轻女而生了我,又无情抛弃,等我自立更生乃至事业有成后,晚年又跑来找我养老的父母,那可倒霉咧。还有,我更怕父母突然给我找了门令人措手不及的婚事……噢,那太可怕了。”
虽然不是梅拉口中的那种人,大公夫人仍然没忍住抚摸了一下胸口,觉得自己略略有些心虚——自己跟丈夫辩驳的时候,是希望女儿回去接班公国下一任统治者的。
或许是这份心虚,令夫人觉得多多少少心生愧意,她的话少了许多,带着梅拉穿梭在各个昂贵的商铺中,恨不得将今天手上带的所有现金都花完,然后将那些这孩子舍不得买的衣服首饰都堆在她的身上。
梅拉在接受了两件价值不菲的衣服之后,说什么都不再点头接受:“夫人,真的够了,我无比感谢您的慷慨,但价值更多的礼物,我承受不起。虽然我平日里舍不得购买这些昂贵的东西,但不意味着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他人的馈赠,除非我有与之对价的东西可以交换。即便是我讲述的故事有幸能得到您的青睐,但它们不值得这个价。”
大公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街对面的魔法饰品店铺,拽着梅拉快步去了那里。
“死灵法师是吧,那我最后送你一件价格并不昂贵的饰品,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纪念。无论缘分最终是否成立,都没关系,你心安地收下,了我一个念想。”
梅拉最终没好拒绝。在饰品店里,整在挑选卷轴和饰品的客人不多,忽然,她好像听到了某个耳熟的声音,却惊讶于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于教国的王都碰见,她不由得放下正在挑选的手势,试着对相邻柜台的背影——笼罩在冬日斗篷里的人形喊了一声:“劳雷尔导师?!”
男人的背影一僵,很明显的,他想装没听到,演技却因为条件反射而拙劣到不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