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姐弟选了靠窗的四方桌子,陆行舟的左手边是陆金英,右手边是崔寻木,宁归柏走得最慢,没有选择位置的权利,只能坐在陆行舟的对面。
崔寻木向小二要了一壶热水,居然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绿雪芽,当场给几人冲茶。他往碗中放了些绿雪芽,手提茶壶,在碗边缘旋转着注入水流,绿雪芽在碗内翻滚浮沉,崔寻木的手很稳,水流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细度,打圈浇淋时连一滴小水珠都没有溅出碗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绿雪芽的香气缓缓逸出。
陆行舟看呆了。
陆金英已经见怪不怪,说:“他不喜欢喝外面的茶,因此会随身携带茶叶,不过这壶中只是普通的水,茶叶冲泡出来的口感没有用山泉水的好。”
陆行舟心想,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都这么讲究吗?整得他跟个野人似的,别说喝一壶好茶了,他平时连茶都不喝,只有喝冷水和喝热水的区别。
崔寻木倒了四杯茶:“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
宁归柏喝了一口,这茶叶确实不错。嗯,茶叶不错,跟崔寻木的冲泡手法毫无关系。
陆行舟豪饮了两大杯茶,找王大郎找了一路,他着实口渴:“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跑到关州来了?姐姐,你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陆金英说:“寻木要来关州找无音,我顺道来关州找你。”
“崔无音?”陆行舟问,“找他做什么?”
崔寻木苦笑一声:“无音跟家父吵架,不愿归家,眼瞧着都快过年了,我得来关州把他带回去。”
陆行舟来了兴致:“他跟你爹吵架?居然是离家出走的?哈哈。真想不到啊。他们吵什么了?”
崔无音这人怎么跟小时候的宁归柏那样,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啊。陆行舟看热闹不嫌事大,耳朵竖起目光炯炯,满脸听八卦的兴奋。
小二连续上菜,这番谈话就先搁置了。
陆金英为了照顾陆行舟的荷包,只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家酒楼的菜分量不小,看起来倒是刚刚好。
眼前都是熟人,陆行舟也不客气了,在路上他已经跟陆金英说了救人之事,陆金英也知道他饿极了,当下几人不再多言,先填饱肚子再说。
崔寻木和宁归柏吃得慢条斯理,陆行舟如同饿鬼投胎风卷残云,陆金英倒是没怎么动筷,她在碰见陆行舟之前,已经被崔寻木买的零嘴喂饱了。
陆行舟饱暖思八卦,肚子舒服了,就继续探问崔无音的事情。宁归柏筷子一顿,色如寒霜,目光如刃掠过陆行舟的面容。
陆行舟浑然不觉,只兴冲冲地盯着崔寻木,他对崔无音并无恶感,只是因着少年人贪玩爱闹的心性,想着下回见到崔无音之时可以取笑他一番,所以才格外好奇。
崔寻木说:“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无音在鹤州杀了一个人,那人并非良善之辈,无音杀他是因为他作恶多端,这人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关系。难就难在那人不是普通人,他是鹤州刺史的过继子,鹤州刺史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和这个过继子。无音杀人只需手起刀落,鹤州刺史痛失爱儿,哪里肯善罢甘休?家父为摆平此事耗神费力。无音却还怪他虚与委蛇,两人大闹了一场,家父……打了无音一掌,无音气极,才会远走关州。”
陆行舟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桩事,他先是为“崔无音杀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三尺青锋》本质是个武侠游戏,打打杀杀是必然存在的行为,谁杀了谁,在这个世界都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他暂时没法接受这种杀人如杀鸡的观念,也从未见过杀人的场景,他没法想象崔无音是怎么杀死一个人的,也不敢想象。
陆行舟不了解江湖和庙堂的势力抗衡情况,如果庙堂的实力压死江湖,那么崔无音恐怕已经性命难保……看来《三尺青锋》还是以江湖为主导,庙堂的主要势力,恐怕只匍匐于天子脚下。
最后,崔无音居然被他爹打了一掌?不知道是不是打的脸,难怪崔无音要离家出走,陆行舟虽然不能理解杀人的行为,但他站在崔无音的角度想,也替崔无音感到冤枉。他杀了一个坏人,得到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崔无音盛怒之下,居然还愿意给陆金英捎话,看来他的心性确实不差,是非分明。
陆金英说:“毕竟是父子,无音再怎么生气,也该气够了。过年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是得劝他回家。”
陆行舟说:“如果他真的气够了,不等你们来寻,他会自己回去的。”
崔寻木说:“你对无音倒是有几分了解。”
“我跟他的接触不多。不过他那样的性格,一眼就能看到底。”陆行舟忽然想到什么,“姐姐,你不会也是也来带我回家过年的吧?”
陆金英笑着说:“怎么?你在外面待久了,家也不愿意回了?”
陆行舟纠结道:“可我在关州还有许多事要做,若要回溪镇,来回都要半个月……”
“什么事?”陆金英点了点陆行舟的头,“比回家过年还重要吗?”
陆行舟说:“上次爹差点出事,我已经回过一次了,眼下还没过多久,我要是再提回去。师父恐怕要拆了我的骨头,而且我答应了小柏,要陪他过生辰的。”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过年回家是人之常情,他说要走,宁归柏估计也会跟着他走,对宁归柏而言,在哪里闯荡江湖不是闯荡?
陆行舟怕的是自己总是往溪镇跑,会加深对《三尺青锋》的留恋,反正他迟早都是要斩断羁绊的,现在何必增进情感,到时候苦的还是他自己。之前陆望病重是例外,生死之事他难以袖手旁观,他必须回去一趟。但这回只是过年,他多留一年就得多过一次年……还是算了吧。
陆金英说:“瞧你这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吃了你。我来之前爹已经说了,你回不回家过年都不要紧,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你不是说在关州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吗?你要是想留在这里跟他们过年,也没关系啊。宁少侠,你说是吧?”
她见宁归柏自落座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又一直盯着陆行舟,恐怕是自己和崔寻木贸然出现,话语又密集。宁归柏找不到机会……可能也不想找机会说话,而陆行舟这弟弟又傻里傻气的,根本没注意到对面人的神色,只顾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宁归柏也许是生气了。陆金英心如明镜,知道宁归柏不是真的愤怒,那是被忽视后引发的醋意和委屈,落在直勾勾的目光中,让他像一头学不会说话的狼。
宁归柏可以不给崔寻木面子,但不能不给陆金英面子,他说:“是。”
陆行舟这才想起宁归柏:“小柏,你吃饱了吗?”
他一个人扫了两盘菜,现在桌上的碗碟皆已空空,也不知道宁归柏吃饱了没。
宁归柏稍稍展颜:“饱了。”
陆行舟又问:“对了,崔公子,你知道崔无音的下落吗?”
崔寻木说:“知道。”崔无音跟父亲置气,没迁怒崔寻木,两人通信颇多,崔寻木对崔无音的动态了如指掌。
陆行舟点头:“那就好,我怕你来了,他又走了,你们会错过。”
崔寻木说:“无妨,就算他不想出现,崔家也有办法找到他。”
“什么意思?你们在关州有眼线?”陆行舟懵懵懂懂。
崔寻木说:“不止关州,也不止眼线。”
他看了陆金英一眼,没再往下说,岔开了话题:“走吧,坐了这么久,去外面走走,消消食。”
陆行舟好不容易见到陆金英,出门后依旧黏着陆金英,硬生生地把崔寻木的位置占领了。崔寻木当然不计较,反观宁归柏,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二百八十两一样。
崔寻木瞅他一眼,笑道:“人生得意当欢游,此月此水年年秋。①宁少侠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宁归柏说:“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崔寻木意有所指:“那又如何?莫非对宁少侠而言,此梦此情年年冬?”
宁归柏听懂了,他反问:“你喜欢陆行舟的姐姐?”
崔寻木说:“是。”
宁归柏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你喜欢她,就不应该看不起她。”
“我没有看不起她。”崔寻木微微变色。
宁归柏说:“你察觉不到,不代表没有。”
此梦此情年年冬?怕最后灵验到崔寻木身上。
崔寻木笑容遁去,不再言语。宁归柏也不在意,他盯着前方的身影,陆行舟在陆金英面前毫无顾忌,什么都说,笑得开怀,他一次也没有转身,仿佛已经忘了后面还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