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入夏开始,就没怎么下过雨,天气是愈发炎热了。
我的那间屋子还挂着儿时的木牌,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旁边画着线条模糊的简笔画。
视觉传导,神经反射,肌肉牵动我的嘴角,露出一个无意识的微笑。
屋内很干净,摆设并无变化。雏菊纹样的被子裹挟着阳光的味道,迷迷糊糊间,手机屏幕似乎亮了一下。
要起来看消息吗?
算了吧,真有急事会打电话的。
现在的我还沉浸于难得的心安感,从前被我抛弃的记忆随着心防的降低,又开始卷土重来。
奶奶干燥宽厚的带着厚茧的土色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顶。小小的我站在那儿,咧着嘴笑。
我牵着她的手,跑过一年、两年、三年、很多年,却在第十二年松开了。
她离世后的一个月,我时常在想,要是那时我没有松开她的手,我没有去追那不属于我的气球,我没有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故事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起码,她不会是一个人面对那场灾祸,又或许她根本不会遇上灾祸。
醒来的时候,我眼眶湿润,看着自己手上的泪水,越发觉得肮脏。
就着水龙头使劲地冲洗、揉搓,直到皮肤溃烂,清水变成血水。
“伴子!”
随着阿北的喊声,水不再流动,粘稠的鲜红的血液滴落在白瓷砖上,鲜红得刺眼,我不敢再看。
“对不起。”
我道歉得干脆利落,迟来的钝痛开始袭击我的大脑。
指尖能感受到血液流淌的搏动,和我的心脏同频。
阿北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着帮我包扎,血肉模糊的双手被绷带裹着,草药的凉意和痛感在争夺。
你不该回来。
每当这样的情况发生,周围的人几乎都会说出这句话。唯有阿北,他从来不对我说“该不该”,他只会在我做出选择后,仁慈地接受我给他留下的烂摊子。
我凭什么不该回来,这是我的家。
“阿北,我……”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开头便没了后文。
阿北低垂着眉眼,在帮我剪掉多余的绷带。
“伴子,这是我们的家,家很干净,你也很干净。”
彼时我们正坐在后院的台阶上,院子里是奶奶种的菜。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动,阿北伸手接过几滴泪珠,把它们洒在菜叶上。
“看,你很干净。”
绿油油的菜叶上,是被温和阳光照射而显得深刻的纹路,我的泪水顺着那些蜿蜒的凹陷,汇入花蕊。
“来年这里还会像现在这样绿意盎然,而它们生长的能量里,有你的一份。”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就像小时候那样,给到安慰后便把空间交给我,让我自己整理剩下的情绪。
没等我收拾好自己,电话便打来了。于是我只能带着浓重的鼻音接电话,阿北见状,拿着医药箱进屋去了。
“喂,哪位?”
对面沉默了几秒,随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感冒了?”
我总不能实话实说,便只能应下。
“一周内能好吗?”他又问。
“呵呵,你知道病毒是能顺着网线传染的吗?”
“……你拿我当小孩呢?”
“哎呦,这么说你小时候真被骗过啊?”
我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恶毒女人,见好就收,转而问起他打电话干什么。
“你不回消息,古森让我打电话问问是不是被拐卖了,毕竟就你那脑子……哼。”
啥消息?我想打开聊天箱,但碍于手指被绷带限制,迟迟没有成功。
我:“哎呀这不是手受伤了嘛。”
“喔真有你的,回去第一天又是感冒又是受伤的。”
我是不可能告诉他真实原因的,只能打哈哈糊弄过去。
我:“唉这事吧你说这事整的,也就那样,没啥好说的。”
对面沉默了很久很久,“你还活着就行,挂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搞不懂男人心。
“阿北——早上吃什么?”
我实在是懒得走动,索性直接朝门内喊去。
屋檐被烘得干燥,木板台阶是暖和的温度,晴天娃娃随着清风一晃一晃,竹木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朝阳缓缓褪去,太阳正在一步步侵略阴影。
我晃荡着脚上的拖鞋,听到了阿北放下碗筷的声音,和他稍后一步的回答。
“阳春面。”
不是荞麦面,但……
“好吧,我要加鸡蛋。”
他没有回答,然而我已经起身,看见了那碗冒着热气的面,上方卧着一颗焦黄的煎蛋。
我扭头看他,阿北浅笑着,把手中的瓷勺递给我。
于是风一吹,伴着竹木风铃的响声,我也笑了起来。
***
第二天早上,宫侑又来蹭饭了,身后还跟着宫治。
他们吃完饭,闹着要去打排球。
“你们这周过完也要开始集训吧?”我问道。
说起集训,我便想起了佐久早。如今的我已经从那种震惊中脱离,接受了佐久早是自愿打排球的事实。佐久早很懂相处的分寸,也确实是我见过除我以外最爱干净的人,所以他还在我的好友列表里。
而且跟佐久早一起吃午饭确实很舒服,我竟然能接受一个人跟我共同就餐这么久,除了阿北,还是独一份。
宫侑说:“那咋啦,我现在想打有问题吗?”
我无言以对,摆手拒绝。
宫治说:“那就我们去吧。”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宫侑闹着,非要我去,他说什么我说话不算话,打赌还反悔。
我一头雾水,问他什么赌?
宫侑眉头一横,跳起来就要捉我,说我是猪。
……一时间有很多脏话。
在他断断续续夹杂着斥责的叙述中,我终于记起他口中的赌约。
这件事发生在我国中一年级寒假,当时我还不信神。阿北还是国中三年级,没有遇到宫家兄弟。我比阿北先一步认识他们。
说起初遇,我感到十分后悔。
冬天的雨总是下个不停,雨夹着雪,愈发寒冷。因为没有雨伞,我缩在便利店门口等阿北。
远方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两道身影追逐着跑来,前方那个在冰面上打滑摔倒,后面那个捂着肚子笑得很大声。
摔倒的人爬起来,回头和笑着的人拉拉扯扯,于是两人一同摔进雪堆里。
我等得有些无聊,便从怀中拿出温热的饭团,小口咬着。
边吃边感叹阿北的足智多谋,你说他怎么就能预料到我会需要饭团的呢?
或许是太香了,又或许是那二人鼻子灵,总之我再次看向不远处的身影时,对上了四只明亮的眼睛。
借着便利店并不亮堂的灯光,我看见了他们的长相,可以说一模一样。不开口坐在那儿的时候,就连眨眼频率都没有区别。
那目光太过直白,我手中的饭团几乎要被盯穿。
于是我从怀中拿出一个新的饭团,试探地往前送了送。那四只眼睛愈发明亮,我便将饭团向前一扔,示意他们自己拿,别靠过来。
很奇妙的,我们没有语言交流,竟然就这样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争抢着吃完饭团,只两口便没了。我没来得及思考现下应该好奇他们会不会噎住还是夸赞他们胃口真好,便被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吓得大脑宕机。
啊……上帝,为何我看见了你朦胧的背影……
“阿侑!快松手!”
“干嘛命令我啊猪治,你不是也想知道这个饭团是谁做的吗!”
手还是松开了,我的魂已经丢了大半。
彼时我还分不清宫侑和宫治,视线只能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并往后退远离他们。
没退几步,背便结实地抵上墙。
“你好,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这个饭团是哪里买的?”
喜欢阿北做的饭团?有品。
我:“不是买的,是我家人做的。”
“这样啊,抱歉打扰了。”
宫治拍了拍宫侑的脑袋,拉着他兄弟打算离开,宫侑跟头牛一样,拽也拽不走。
“喂!我们可以去她家吃啊!”
空气安静了三秒,我对他的厚脸皮无话可说,显然他的兄弟也觉得丢人。
宫侑扭头看我,“喂,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那语气像在讨债。
阿北还没有来,在那沉默的0.5秒里,我思考了很多,最终拿出手机,认命地交出联系方式。
此刻我在后悔自己没有小号。
总之就这么被宫家兄弟缠上了,但真的上门是不可能的,宫侑也只是说说而已,况且我开学就到了东京,对宫侑的骚扰一概不理。
阿北没来的那段时间,宫侑和我聊着天,宫治时不时搭句话。
我们三人看着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开始了无厘头的神话故事会。
不知道是宫兄弟中的谁问了一句,“你们信神吗?”
我该如何回答呢?
奶奶信神,她每天都会祷告,虔诚地做好每一件小事。她会在早晨擦拭地板时,和我说:“伴子,神明在注视着你呢。”
当时的我,国中一年级寒假的我,回答了……
“不信。”
都说人死后会上天堂,亡魂会在第七天回到人间。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在第七天回魂夜时,我并未见到想念的灵魂。
宫兄弟似乎很惊讶,因为兵库神户这边一直信奉稻荷神,祈祷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也可求平安喜乐、岁岁安康。
迎着二人质疑和惊讶的目光,我再次说道:“我不信神,这辈子都不信。”
率先笑出声的是宫侑,他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玩味,“是吗?那我们来打赌吧,你要是后来信神的话,就……随叫随到。”
宫治轻撞宫侑的肩膀,“一辈子的事哪说的准啊。”
“我就可以啊,我要打一辈子排球!”
如果宫治不说那句话,我可能一笑而过不予置评,但他那句话激起了我的一点好胜心。一辈子的事,宫侑都说得准,我怎么不行?
“行啊,那我要是真的一辈子不信神的话,你就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说‘我是猪’的视频并置顶。”
于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三人就着并不明亮的便利店灯光,打了一个充满童趣的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