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问泉从天香楼出来,回府换了身衣裳才拎着食盒去了水牢中。
今日的谢之翎异常沉默,竟有几分像初到水牢那日的情形。
玉问泉给他换完药,又等他吃完饭,这才开口小声道:“万邦宴你提前回府是有人设计好的,我已查到严笃身上的香囊中有少量‘阴阳散’......”
谢之翎听到“阴阳散”,倏地抬头看向玉问泉,眼中的担忧根本藏不住。
“我无妨,药量极少,先前大夫诊脉也未诊出来不是吗?”玉问泉道,“我已派人循着阴阳散的线索去查了,待找到幕后真凶就可以将你救出去。”
谢之翎没说话,只定定地望向她。
玉问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道:“你今日怎么了?”
谢之翎脸上的伤已消肿,只剩下伤口与些许淤青,并不影响他的容貌。
水牢中烛火昏暗,他的眸子漆黑发亮,仰起脸望着玉问泉时眼尾微微下垂,无辜又纯良,似是受了什么委屈。
玉问泉抬头环顾了一圈,问他:“水牢中有人欺负你?”
谢之翎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会改嫁吗?”
“啊?”玉问泉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地张着嘴。
“若是我出不去了,你会改嫁吗?”谢之翎又问。
他神情认真,又带着一丝紧张,玉问泉感到莫名,但还是诚实道:“会,我得活着。”
谢之翎的脸上闪过一瞬失落,但玉问泉眼中的坚定与澄澈又将他这一瞬失落驱散了,他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却涌起另一种情绪来,轻轻撞在他的心上,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见谢之翎“愣住”,玉问泉便出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事情还没到绝路。”
“嗯。”谢之翎点点头,垂下眸子不去看玉问泉。
玉问泉只当他是在水牢待久了心烦,替他将油布整理了一下便离开了。
玉问泉走后,黎濯尘终于敢喘气说话了:“兄弟,无论多少次,我都不敢在你夫人面前大喘气,这也太憋人了,你平日里可怎么活呀......”
谢之翎抿了抿唇,反驳道:“她又不吃人。”
黎濯尘挠了挠耳朵道:“并非吃不吃人的事,而是她......她......”他似是有些词穷,磕巴了半天才继续道,“这几日靠近了观察,我觉着她看着像那种会仰着下巴同你说话,还命令你做这做那的人。”
玉问泉说话并不会仰着下巴,但偶尔会流露出命令他人之感出来,可她从小就是被父母娇养的大小姐,骨子里的上位感又怎会忽然消失呢?
再说了......她命令人也都是做正确之事,绝不会刻意为难他人,并不让人反感......
“诶,你这是何表情?”黎濯尘叫起来,“不就说了你夫人几句,你还嫌弃我!”
谢之翎从思绪中回神,看了黎濯尘一眼,转头便将玉问泉留下的蜡烛给熄灭了。
水牢重新浸入黑暗中,但黎濯尘依然喋喋不休。
“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了,我先前还真是单纯,竟会信你说‘不知道对夫人是什么感情’,你摸摸自己的脸就知道,夸你夫人时你骄傲得尾巴要翘上天,贬损她时你脸臭得恨不得把我剐了......”
谢之翎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恰好按在梨涡上,他忽然想起,这段日子里玉问泉给他上药总是格外照顾这梨涡。
“谢之翎?谢之翎?你还醒着吗?”
耳边响起黎濯尘的声音,谢之翎回神,直白道:“先前你问我时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对夫人的感情,但......”
黎濯尘闻言,将头凑到笼子两根柱子之间,粗糙的柱子擦在脸颊上他都不管了,拼命想凑过去问:“但什么?但什么?”
谢之翎觉得此时没什么好瞒的,于是直白道:“但我此时清楚了,我确实喜欢夫人。”
黎濯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道:“我比你清楚,第一次在水牢看见你夫人我就知晓了。”
“嗯?你知晓什么?”
“知晓你心悦你夫人啊。”
谢之翎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黎濯尘是如何知晓的?
“你都不知道吧,她一进水牢,你就盯着人家不放,且你一同她说话就黏黏糊糊的......”
“我何时黏黏糊糊了?”谢之翎对这形容很不满意,男子汉大丈夫,潇洒于世,何至于“黏黏糊糊”?
“局中人自然不知了......”
谢之翎无从反驳,索性不说话了。
这边玉问泉从水牢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锦花阁。
顾巧巧刚卸了金银首饰,便听玉问泉来访的消息。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顾巧巧一身轻薄白纱,透着淡淡肉粉色,妩媚又勾人,可惜勾的是玉问泉这块木头。
“‘阴阳散’之事可有消息了?”玉问泉开门见山道。
顾巧巧摇头道:“‘阴阳散’只在暗处流通,京城的暗处多着呢,没个三五日是不会有线索的。”
玉问泉听完轻叹了一声,今日见谢之翎在水牢中似是待得有些烦躁了,她便有些心急起来。
水牢那地方阴暗潮湿,寻常人尚不能久待,何况谢之翎还是浑身是伤时被送进去的。若是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就难办了。
见玉问泉脸色不好,顾巧巧便问:“你怎么了?”
玉问泉在顾巧巧屋中坐下,脸上难掩疲色:“只是有些急,此事拖了一段时日了,我怕再拖下去反而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顾巧巧绕到玉问泉身后,伸手替她揉起太阳穴来:“越急越容易出错,暗处本就盘桓着各方势力,探查时需小心,否则路出马脚便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上门,若是暴露了自身便更加得不偿失了......”
“嗯......”疲惫得到缓解,玉问泉闭上眼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顾巧巧替她揉着头上的穴位,继续道:“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只管托人给我来信,我寻人将你送出城去,你记在我名下的铺子赚得不少,够你富足一世,若非要留在京城翻案,你早过上神仙日子了......”
“那些银钱用在暗线上都只是尚且应付,我又怎么能随意挥霍。”
顾巧巧心疼她,却又说不出什么让她停手的话来,毕竟是陷害父母的仇人,不共戴天。
又揉了会儿,玉问泉睁眼起身,对顾巧巧道:“多谢了,‘阴阳散’一旦有消息便速速派人传信给我,我先回府了。”
顾巧巧应声。
玉问泉成日在外奔波,谢府便空下来了,梁今待得心慌,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不过眼下万邦宴已过,各邦使臣也陆续离京,街上平安了许多,她便想着出去散散心。
中禹街向来热闹,尤其入了夏,天黑后百姓们也乐意出门走走,街边铺子便都开着,偶也见摊贩卖小玩意儿,烟火气十足。
梁今随手拾起路边摊子上的香囊,上面的绣工不错,但比起玉问泉的还是差一截。
这段日子她待在府中无事,便闷头绣了一只香囊出来,玉问泉说绣得不错。但梁今并不缺香囊,也不喜戴香囊,绣完便有些后悔了。
二饼跟在梁今身后走着,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似是南风馆游行那日见的卖饼子的郎君。
“梁小姐,那是游行那日卖饼子的郎君吗?”二饼指着街对面的饼摊问梁今。
梁今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是有些眼熟,但那日她光顾着看邬临雪了,并不记得买饼子的郎君长什么模样......
“兴许是吧?”想到邬临雪,梁今又有些走神,随口应付了一声。
二饼却兴趣极浓道:“梁小姐想吃饼子吗?”
梁今自然知晓二饼在想什么,顺着她道:“想吃,你去给我买几个饼子吧。”
二饼得令点点头,欢天喜地地去了街对面。
暖色灯笼下的饼摊氤氲着丝丝白汽,热腾腾的模样在初夏看得人额头冒汗,但饼摊上的郎君却清清爽爽,他长相清秀,说话也和和气气的。
梁今觉得她得将此事告知玉问泉,让玉问泉早为二饼的婚事做打算。
二饼同那卖饼子的郎君说起话来,不知二饼说了什么,那郎君脸上泛起红晕。
梁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默默将目光转去了别处。
两人走了好一段路,这里离北城门很近,抬头便能看见高大的城墙。
哥哥何时能回来呢?
梁今轻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去看二饼,眼角却掠过旁侧的巷子,瞥见几个眼熟的人影。
她定睛看过去,巷子口站着的不正是先前跟在邬临雪身边的下人吗?
邬临雪自入宫后便被软禁不许出宫了,怎么他身边的人还能出来?
梁今觉得不对劲,缓缓退后,将自己藏在了卖香囊的摊子后面。
巷子口的下人正在说什么,不一会儿,黑黢黢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梁今忍不住讶然——邬临雪?
邬临雪将下人们都叫进了巷子,梁今正要追上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梁小姐,饼子买回来了!”二饼将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饼子递给梁今。
梁今接过还冒着热气的饼子,又转头去看——巷子口已经没了人影。
她想起玉问泉与梁途的叮嘱,深觉自己不该掺和入此事中,于是带着二饼往谢府走。
“梁小姐,我方才在摊子上让许明......许明就是那卖饼子的郎君,我让他给我掰了一小块饼子尝了尝,味道真是不错......”
有二饼在身侧絮叨,逐渐冷清的街道也变得不那么寂寥了。
走过这条街再转个弯便能看见谢府大门了,梁今的心也稍稍放下。
就在这时,二饼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两眼一翻,向后倒了下去。
梁今忙上前揽住她,抬头去看,暗处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