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徐京墨陪着母亲去寒山寺上香。
他扶着母亲,缓缓步向那座静谧的古寺。徐子凌的每一步都显得那样沉重,那样坚定,他们顾不得沿途的风景,只是向着寒山寺走去。
等他们踏入寺门,才发现这里已经有多的香客,香烟袅袅升腾,似轻纱薄缕在空气中萦绕。徐子凌凝视着前方的大殿,就好像这样能看到故去的家人一般。
她一步一步走向佛殿,直到跨过那门槛,到了佛前缓缓跪下。直到这一刻,她隐忍许久的泪水才滑落下来,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在了,她的家没了。她恨这世道不公、恨那君主不贤、更恨自己的无能。
如今,除了祈求佛祖让她的家人来世平安喜乐,还能做什么呢。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后,她双手合十,微微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为逝去的家人的祈愿。
卷了些香火钱后,母子二人从佛殿走出,徐子凌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徐京墨小心地扶着她走去后堂休息。四周只有偶尔传来的木鱼声,一下又一下,似在敲打着尘世的浮躁。
迎面走来一个大和尚,“施主,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话的意思是过去的已然不可挽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去做。徐子凌何尝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她怎么可能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大师,已故之人已经没有未来了。”
“故人尚在,安危相易、福祸相生。”
徐子凌想到了七郎,重重地点点头,希望他日后诸事顺遂。
那大和尚看了眼徐京墨,又说“小施主若是愿意,总是可以改变许多世间的许多不如意的。”
说罢,他便迈步向前了。
大和尚的眼神让徐京墨有种自己已经被看透了的感觉,但是这一世他就是徐京墨,不是吗?听着远去木鱼的敲击声,感觉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回到家后,徐京墨收到了一封来自温府的信,温大学士问他,“何为贤,何为尚贤。”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道考题。尚贤是他与陆鹏程辩论时,引用的墨子的观点。
徐京墨思索良久,还是觉得照实去写。他知道温大学士对他没有恶意,这考教或是指点或是警示。无论如何,能得当世大宗师的指点,都是他赚了。
世人所追捧的是儒家的理念,就像《礼记·大传》所言“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
其意思是要亲近亲属,尊重在尊位的人,实际是维护等级制。这亲亲尊尊到了最后,就是要求所有人遵守礼制,各安其位。简而言之,就是百姓做顺民,百官做顺臣。
最直接的体现这亲亲尊尊的便是世袭制。在这样的思想和背景下,选拔官吏的方式就变成了任人唯亲,可惜亲者并非贤者,在混乱过后需要拨乱反正,于是才有了官员的任命制,才有了察举制到科举制的转变。
那么为什么科举制可以源远流长,历朝历代虽对科举考试的书籍、题目有所调整,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要废止科举制。
因为科举制的本质在于“选贤”。齐国的科举尤其重视实务的能力,不仅有算学题、还有律法题,甚至在殿试时只考策问。
《墨子·尚贤》中说道,尚贤者,政之本也。
墨子认为“国有贤良之士,则国家之治原;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说白了,就是要打破“亲亲尊尊”的桎梏,任用贤能之人,才能让国家变的更好。
用人一道也有大学问,按墨子的话来说就是要“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量功而分禄”。君主统治天下,要选用贤才,怎么用?首先,君主要修己德,以德服人,然后通过科举的方法选出真正的贤才,之后授予他们官位,根据他们的功劳去奖赏他们。
墨子的思想是超前的,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也许有些台国理想化,但是放眼到未来,尚贤的思想是完全正确的。
前面提到的主要是针对选拔和任用,但是墨子的思想不止于此,他还提到了“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有能者上,无能者下;是说选拔,也是说晋升。
说到此处,徐京墨用很隐晦的笔墨痛斥朝廷买爵鬻官,让一群不知所谓的东西坐在高位,手握权柄。滥用权利,只为一己之私,枉顾天下人的利益。
徐京墨这篇策问,言辞犀利,精准地剖析着问题的核心。锋芒毕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他手中的箭,直射要害。
写完以后,他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就是不知道温大学士会给他个怎么样的评价。
没过几天,徐京墨就收到了温府的请帖。
再去温府,他的心境与上次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期待。
“你这策问也太犀利了,若是考场上,遇到个恰好推崇亲亲尊尊的考官,必得个落榜的结果。”
“机会难得,小子只想从心而言。”
温大学眼神复杂的看向他,“老夫有几个问题,还想问你一问。你觉得选贤的前提是什么,是科举吗?”
“不是,是教育,科举只是选贤的手段。若是只有世家子才能读书,那就只是换了个形式的世袭制。”
徐京墨的想法并不是完全源自后世,要知道孔子一早就曾提出的“有教无类”,不论贫富、地区等,让每个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但是,这只是一个理想中的情况,现如今虽然有寒门能参加科举,但是看一下比例,不过占了十之二三而已。
“如何教育,广开书院吗?”
徐京墨摇摇头,“即便是开了书院,也不见得会增加多少读书人。世间百态,唯活着是首要的事情。”
寻常百姓家,一年种地能得几两余钱,一套四书都要一家人省吃俭用,用几年光景才买的起。遑论应试参考的银子了,到了府试,要从居住地感到府城,算上考试所需,一趟花费近百两,有多少人家供的起?这还只是府试,以后的乡试、会试就更不用说了。
科举考试百中选一,一次不中,再来二次,一般人家能支撑几次?
“所以要让百姓手头有银子了,然后谈教育?”
“也是,也不是。百姓手中没有银子,自然就不可能去读书,但是不读书,大抵只能在地里刨食,这就成了死循环,没钱的永远没钱,更也不可能去读书。”
温大学士看着眼前方才十岁的徐京墨,眼里似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须臾之后,温大学士又问了一句,“若是你非世家子,而是出自寒门,你会自卑吗,会痛恨你的出身,甚至视之为原罪。”
徐京墨猜想,一定是有人有这样的想法,甚至这人与温大学士有旧。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发生了怎么的故事,才会让温大学士流露出这样哀伤的表情。
“寒门的出身又如何,我难道不是凭本事考的秀才?他日金榜题名,有谁能说我没有才华?小子如今是南宫家的赘婿,即便如此,又如何?”
徐京墨根本不觉得入赘、出身贫寒有什么问题,男儿在世当有作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人会有人质疑什么吗?
不会的,如果一个人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甚至敏感到无法与人谈及,那么这样人无论有没有才能,终究不会成气候。因为他一定是极度的自卑、又自傲的。自卑于出身,所以会将一切的不如意归咎于出身;自傲于才学,所以总有怀才不遇之感。
温大学士看着眼前的少年,神采飞扬地说着,此子是个狂生,但是此子却有本事。想到已故的徐尚书,若是他还在,大概会很欣慰他徐家有这样的后人,这小子和他小舅舅倒是性子相近。
“老夫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有个官员被派去某地当主考官,那地方算不得贫寒,但是无论何处都有穷人。来参加乡试的学子们,大多都是府城的人,府城是那个省最富庶的地方。
有个学子是一个很清贫的县城考出来的,为了来参加乡试,他家里甚至卖了一半的田地。他知道如果这次考不中,他可能就没有下次的机会了。所以即便是住在客栈的下等房,他也勤学不辍。
他是个有读书天分的人,又很勤奋,所以理所当然的通过了乡试。在看到榜单的那天,他喜极而泣,他成了举人了,从此以后他已经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在鹿鸣宴上,那位京都来的考官见到了这个学子。他实在太突兀了,与众人一身崭新的衣裳相比,他那浆洗的发白的衣服着实引人注目。偏偏他因为市场帮着家里做农活,晒得皮肤黝黑,就更显眼了。
坐在上方的考官和州县长官自然将他的局促看在眼里。这个显眼的学子成绩还不错,坐的很靠前。那主考官被一旁的官员提醒后,就想起了他的文章,文章不错,但是那笔字就真的只是勉强能看而已。
想来也是,寒门子弟到哪去寻好的字帖,又哪有银钱去买纸笔练字。